【靖苏】江左盟异鬼录 14
43 衣织铺
廊坊山上发生的事在江湖中引起了滔天巨浪,素来以守护江左十四州为己任的江左盟一夜之间变成了邪魔外道,就像传奇故事里惊天的逆转,精彩是够精彩了,可信度也跟着大打折扣。
人总是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,江湖旦夕巨变,梅长苏身死,以夏江为首的武林中人却拿不出江左盟作恶的证据。一时廊州城里议论纷纷,多半是说夏江等人草菅人命、替梅长苏鸣不平的。
夏江披着黑色披风在茶馆中静坐,脸色黑如锅底。
江左盟一役,菩提书移交到少林寺藏书阁中束之高阁,夏江打着除邪卫道的名号而来,又被梅长苏当着众人的面质询对经书图谋不轨,自然只能离这本书要多远有多远,以示自身清白。
可是十余年的搜寻努力,他如何能任这机会白白溜走?
思及此夏江心中不免怒火更甚。他虽然心知梅长苏此人多智近乎妖,诡谋奇策不能轻信,江湖上的蜚语流言也多半是他事先埋了暗手要引他入套,但是菩提书的诱惑如此之大,让他明知道是一个圈套,也不得不踏进来,随着梅长苏的安排一步步走进廊州城内。
当你的弱点被人拿捏在手的时候,纵使有再多的布局巧思、通天手段,都无处可使、无处敢用。
夏江猛地举起茶杯饮进杯中的粗茶,起身戴了兜帽将自己遮了严实,向门口的夏春使了个眼色,缓步迈出了茶寮。
城郊的道路旁沙城飞扬,阳光落在地面上晒得温度滚烫,夏春候了半晌,终于听到夏江似是考虑良久,下定决心一般道:
“到了这个份上,便让我们去探探这位梅宗主生前留下的,最后一条线索。”
44 交易
静,极度的静。
夏江慢慢推开衣织铺的门,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声响,门槛上的灰尘扑上鞋面,仿佛是有几天没有人从正门进入了。
他放下兜帽,铺子里一个佝偻背脊的老人缩在黑暗里向他一抬手:“夏首尊请坐。”
夏江皱眉扫视了一眼,这铺子几日不开张,似乎也无人打扫,桌椅上积了薄薄一层灰,茶水吃食也无。
老板好整以暇往后一靠:“梅宗主丧期,我还留着这铺子便是等夏首尊来,就懒怠扫洒了,首尊见笑。”
夏江听罢饶有兴味地一抬眼:“看来你这铺子果然是江左盟的,怎么,你们不找我报仇,倒请我坐下?”
老板有些奇怪地咳了几声:“我们宗主又不是你杀的,为什么要找你报仇?”说罢他恍然大悟似地摇摇头:“看来夏首尊不知道,梅宗主本就命不久矣,此番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无非是想让夏首尊帮个忙罢了。”
夏江双眼一眯,听到这话反倒信了两三分。
他揣测梅长苏的举动,只觉得他其实是在用性命逼迫自己跟他做交易,重重铺路引自己到这里来。但是他实在想不出,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。
除非他本来就要死了。
他收敛了心思,身体向前倾,沉声道:“他想要什么?”
老者闭了闭眼,轻声道:“他想要你帮他杀一个人,一个只有夏首尊,才能找到的人。”
45 寒夫人
晨起,集朝露沏清茶,神清气爽,一日安康。
蔺晨满足地长吟口气,他素来舒适风雅惯了,就算眼下大敌当前仇敌重重,也还是一副老不着调享乐安闲的样子,回头看萧景琰思虑重重皱着眉,就忍不住要逗他:
“想什么呢,人都想老了,跟那没良心一个样子,迟早是要早死的。”
萧景琰抬头看了他一眼,眼睛里无波无澜,好像一点也不动怒。
“什么都不想,迟早也是得像你你这样,闲死的。”
蔺晨被他一噎,深觉几天不见萧景琰损人的本事高了一大截,指不定还是那没良心的在背后偷偷撺掇。
他想着要说上两句话堵回去,话还没开口就看到萧景琰背后卧房的门轻轻一推,梅长苏扶着门框喘口气,轻声笑道:“说什么呢?”
萧景琰马上站了起来,蔺晨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过去的,下一刻梅长苏身边就多了个人影,他禁不住微微皱起了眉,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敲,开口却还是如常:“怎么起来了,着什么急,你现在是个死人,横竖出去不了的。”
梅长苏习惯了他这样说话没遮拦,萧景琰扶着他坐下,他自顾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,吐出口气道:“再这样躺下去,就算没死在夏江手里,多半也得被闷死。”
蔺晨嘿嘿笑了一声,冲他挤眉弄眼:“我可对你算好的了,给你下了两倍的药让你睡着,不然躺床上不能动,那才叫受罪。怎么样梅宗主,好歹想个办法报答我,把飞流借我陪我出去玩上两天?”
他一提到这个就是十分的兴趣,被迫待在药王谷闷了半个月,少阁主自觉要淡出鸟来,再也待不下去了。
没想到梅长苏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加水,神色都没有变上一变,语气平平淡淡答道:“好啊。”
蔺晨咦了一声,坐直了身子,目光在梅长苏和萧景琰身上转了一圈,恍然道:“寒夫人出现了?”
寒夫人,夏江的原配妻子,按江湖说法,早在十三年的梅岭山庄一役中,就已经跟独子一起遇难了。
梅长苏却不信。当年梅岭山庄一役死难者,每一具尸体最后都由他从乱葬岗里找出来一一安葬,唯独夏江妻儿尸体无处可寻,夏江却也没有再追究,草草立了衣冠冢了事。
除非寒夫人本来就没有死,她只是因为难以接受夏江的所作所为,或是什么别的原因,离开江湖,隐姓埋名罢了。
梅长苏点点头,语气不咸不淡:“夏江果然已经找到了寒夫人,为了菩提书,他对结发妻子下手,也是意料之中。”
蔺晨摇摇头,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忍:“你若是要寒夫人出来作证,直接找他便是了,又何必让夏江去杀她,将他逼上绝路呢?”
此话一出蔺晨也知道自己天真了,讪讪闭了口。梅长苏沉默了半晌,忽然有些不敢看萧景琰的眼睛。
这招数是卑鄙,他了解寒夫人,这个女人当初没有站出来指证夏江,现在也不会。自己若要让她放弃安逸平淡的生活站出来替自己作证,就必须让她走到绝路,让她对夏江彻底失望。
可是设计让他人面临生死追杀,破坏了他人十数年平静的生活,只为了自己一己之私,也是实实在在的。
没有谁有义务为了你的冤屈而放弃自己的生活,这天下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大义凛然,梅长苏心里很清楚。
他沉默了一会,终于还是开口道:“明日你带飞流出谷,去接应寒夫人罢。”
蔺晨点点头应了,转身去找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飞流。萧景琰提起茶壶为梅长苏沏了杯茶,推到他面前:“能跟我说说,夏江的事情吗?”
他想了很久,甚至有些忐忑,借由倒水的手掩盖自己的紧张,却觉得连不存在的心跳都加速了。
但是梅长苏没有察觉到,他表情有些怔,愣愣看了萧景琰一眼,帝鬼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,眉目清澈一身正气,正充满期待的看着自己。
他觉得自己心底升起了仓皇、悲伤,或是一些什么别的情绪。梅长苏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,从嗓子里艰涩地挤出一句:“他是我的仇人,我父亲曾经的结拜兄弟,我全家上下,皆死于他手。”
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没有再多言,萧景琰等了良久,直到眼里的星光渐渐黯淡,轻声说了句:“原来如此。”
梅长苏低着头应了一声。他没有再说话,因为不知从何说起。
下意识地,他不想将过去那些仇恨、悲伤、苦痛说出来,不想将过往的经历告诉萧景琰,让他也承担上同样的晦暗回忆。
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了复仇曾经做过多少阴诡算谋的事,将来又还要将多少人拖下仇恨的深海。
每个人总有一些想独自承受的东西,正是这些东西组成了现在的自己,一旦将它拿出来与他人分说,就好像将真实的自己赤裸裸摆在了他人面前,充满了不安全感和忐忑。他也不愿意萧景琰以同情或怜悯的眼神看自己,哪怕他应该知道。
即使这个人是萧景琰。
梅长苏有些懊丧地垂着头,他想他还需要一些时间,去说服自己跟萧景琰坦诚这一切。
手里的茶水渐渐变凉,萧景琰目光在梅长苏未动的那杯茶上转了一圈,自己伸手端过来,轻轻咽了下去。
他觉得有些苦,从来他就觉得茶水苦涩,不如白水好喝。为了这一点,不论是从前的苏哲,还是现在的梅长苏,都少不了嘲笑过他。
可是这就是他,那个耿直沉默的萧景琰。
他握着空了的茶杯,注视着梅长苏淸隽的侧脸,这个人因为大病更加削瘦,几乎能看到突出的骨头。
萧景琰觉得心里有些淡淡的涩,但是同时又很清楚,自己没有立场去让梅长苏一定要告诉自己什么。
就好像自己也无法开口说出所谓上辈子他们的纠缠一样,他们之间还是有太多的顾忌和鸿沟,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就像易碎的琉璃,这么美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好好珍惜,所以不愿意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去破坏它。
那些上辈子的记忆,遥远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。现在的萧景琰,生活在一个叫梅长苏的江湖人身边,他那么瘦弱,那么沉静,跟从前骄傲张扬、意气风发的苏哲完全不一样。
萧景琰站起来,轻轻将梅长苏的头揽进怀里,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。
“没关系,迟早有一天,我们会将没有说出口的话……都说出来。”
包括那些我瞒着你的,尚未敢说出口的、遥远的回忆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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